文 | 徐巧丽
编辑 | 陶若谷
停止吼叫三部曲
第一次竞选班长,沈爸爸就哭了。竞选誓词,讲到儿子出生第一天,他就灌了黄连水,让他尝尝苦的滋味。为了培养独立,小学就送去寄宿,儿子每个礼拜回来都哭着求,别住校,什么都行,他一概拒绝。去年六年级,儿子洗澡开始锁门,书包里也出现了情书。女生写“你这个发型挺酷的,继续保持”,被沈爸爸翻出来。青春期开始后,儿子开始暴躁、反抗,几次离家出走,报警用“天眼”才找回来。他见证过侄女的青春期,吃了整瓶抑郁药,去医院洗胃。家里对外说是早恋,侄女的朋友圈却发,“为什么都是我的错?凭什么我要让着弟弟?”沈爸爸担心这种事情发生,偷偷登陆儿子微信,看到他和同学相约买辣条,饭不好好吃,吃垃圾食品,气得找他对峙。结果被质问,“你是不是又翻我手机了?”争吵就这样发生。“我觉得我对不起孩子。”今年四月,正值杭州的春天,沈爸爸在父母研修班的讲台前流下眼泪。说到为什么要来这里上课,他的发言引起共鸣——“第一是想挑战自己,改变自己,第二是用生命影响生命,第三想在孩子面前做一个示范,让他知道爸爸也能行。”加上旁听的,台下100多家长,大部分把票投给了他。这是一群正在跟青春期过招的父母。家长之间流传一种说法,叫“初二病”——休学的,二胎纠纷的,和父母一言不合就炸毛的,甚至拿起刀,“就像一个正常运行的机器,突然断电了”。家长们找到这里,求一剂解药。●资料图,源自视觉中国。
研修班的纲领是“改变孩子不如改变自己”。这里有一套激励机制,设有8个班委,8条班规,每周布置作业,还要去“傲爸妈”平台累计学分,每次上课前,积分前10和优秀作业都会表彰。在班里,沈爸爸是个人积分第一名。老师说学半小时,他学一两个小时,必须超额完成。卷到后来,积分也通货膨胀,起初每周学300分钟就是第一名,后期要学600、700分钟才行。在家时间不够了,上班的时候也学。一开始用耳机听,同事说他有病,沈爸爸回,“我这是教育孩子,你要不要教育?”儿子今年14岁,他整天焦虑,“怎么控制病情?不要再恶化。”父母研修班,有堂课就教这个——不吼不叫,如何让孩子乖乖合作?许多家长在讲座上听到这堂课,主动报名。沈爸爸班上的许老师给出核心方法,“停止吼叫三部曲”。第一步,自问;第二步,平静自我;第三步,同理心。课堂上设定一个话题,例如孩子玩手机怎么办?一个扮演学习前的家长,开始发飙,语言辱骂,另一个扮演学习后的家长,把手机给孩子,用婉转的话问,“你是不是遇到困难了?”家长们第一次以这种视角观看。“以前只想着自己,根本没有体会到孩子的想法”,沈爸爸说。类似的吼叫演练在系列课上随处可见,找几个最凶的家长上台骂人,灯光熄灭,其他家长把自己想象成孩子,随着一句句“怎么这么笨”“你怎么不去死”,很多父母哭了。沈爸爸总是坐在第一排,是班里哭得最多的。“病根在于父母的言行举止。”在红色笔记本里,他一句一句记下需要改变的话术:你脑子有没有的?你不懂不晓得问啊!我每天这么是为了谁?你真让我失望!不想读书你能干嘛?——这些都不行,要缺点反向看、反向说,给孩子“四颗糖”,多鼓励,挖掘孩子的优点。在许老师的建议下,他组织了一次家庭会议,一家三口共同制定《家庭手机使用宣言》。第一步,说出对方的优缺点,沈爸爸先说,自己太专制,脾气差……轮到儿子,儿子说“我没什么好说的,那我就做些什么吧。”妻子吐出一句,“你说的能做到吗?”“没有智慧”,沈爸爸马上反应过来,他可是学习过的,在妻子后面接了一句,“我相信你。”会议开了20分钟,最终,规定了手机使用时间:根据作业完成度,表现良好可以玩半小时。儿子和他都签了名字,把宣言贴在墙上。在研修班学了一学期后,他发现儿子写了一篇作文《父亲》——他与我印象中那个高大强壮的巨人似乎不同了。随着我进入初中,父亲为我操的心比小学时更甚,而工作上的压力却丝毫未减,渐渐地,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,不再是三言两语便能将母亲逗乐的男孩了。可他仍是在默默承担,忍受这一切,挑起一个作为父亲的职责,他为这个家付出太多了,他也需要鼓励,也需要一个拥抱,也许,我也应该做出改变了。
看病
父母研修班布置的作业,每天都要完成的一项是,微笑打卡。
微笑也有名字,叫“提香式微笑”,许慧心老师放了两张照片,第一张嘴角往上提,眼睛睁得过大,是“假笑”,第二张才合格,笑得眼睛眯起来。“哪怕一次微笑,都会被打回去重笑知道吗?”许老师对父母说。两张照片的主人是学员大曹。现实中也是浓眉大眼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能笑出八颗牙齿。他年轻时相信赚钱才能改变命运,2008年从东北来到杭州,开摄影工作室,结婚生子,2018年破产。研修班开了三期,他来了三期,红领巾有三条。在“傲爸妈”平台上,他学了2666分钟,少说花了几万块。每天,他要当着儿子的面读《父母规》,上面写着12条大改变,45条小改变——“从今天开始,我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,不随意冲孩子发脾气……从今天开始,如果我的孩子拖拉磨蹭,我绝不会再大声地指责、催促,一遍遍地在身后挥舞鞭子……”第一次读到“挥舞鞭子”,大曹流下自责的眼泪。他想到自己对儿子全是说教,讲的是伟人事迹,要么是别人家孩子。儿子挑食说一通,成绩不好骂一通,下班回家看到游戏刚下线,手机直接摔到地上,抓过来打一顿。“发现自己活得很失败。”大曹说,自责流泪时儿子就坐在对面,瞅着他笑,觉得他很滑稽。发现儿子的优点,每天写鼓励贴,是父母研修班留的作业。老师教过,从写法到贴法,都有讲究——贴的位置越明显越好,颜色越醒目越好,还有50句超实用经典赞美、52句彩虹屁精髓。大曹写了131张:今天天气很冷,但是你没有抱怨,而是从容面对,很勇敢!你几天都认真学习英语,爸爸看到你数天的坚持!加油!滴水穿石的精神!坚持!坚持的品质值得传播哦!水红色、亮黄色、蓝色,贴在出租屋的墙上,上面还有四个大字“扶你上墙”——按照研修班的说法,就算孩子是烂泥,也可以扶上墙。●鼓励贴模版。讲述者供图。
六年前大曹破产,之后和妻子离婚,房子卖了,父子俩一直住在出租屋。欠了外债,儿子的街舞班因此停掉。大曹开始做房地产中介,还当上销冠,“把所有的怨气、所有的不甘全部发泄在工作上”。但没过多久,儿子病了。最开始是胃痛,然后跑步时膝盖痛,接着腰又不舒服了。那段时间,大曹到处领着他理疗、按摩、针灸,经常只在周一、周四上学。他以为儿子生病是在找借口,直到开始打嗝,最严重的时候,每分钟打四五次。大曹还是让他去上课,晚自习时,动静太大,老师让“控制一下”,儿子更控制不住了。父子俩又去看病。第一次挂了消化科,不见好,第二次去了太仁堂,倒是治好了,但开始爱睡觉。第三次在邵逸夫医院,抽血、肠胃检查全做了一遍,主任医师说,“建议去看一下心理科。”大曹直接走了。“我宁可让他停下来,也不去证明他有病,”大曹说,“孩子出问题,应该是我去看心理医生,是我有问题。”过了一段时间,距离期末考试还有10天的时候,儿子不想去上学了,就这样休学。那时他已经接触过父母研修班,主理人王金海,在公开宣传中,旗下的“扶鹰教育”帮助超过10万个家庭“走出迷茫和困惑”。大曹被这个在家长圈逐渐响亮起来的名字吸引,疯狂报班。一三五「共情营」,二四六「说话之道」,周六「青春期30讲」,有时候写完的作业,都不知道是哪个班留的。许慧心的研修班也属于这个系列。在这个班,大曹和沈爸爸挨着坐第一排,笑得最标准,口号喊得最大声。他手机屏保是读初二的儿子,眼睛和他一样大,大家都说,很阳光、能量很足。一次情景演练,主题是“儿子肚子痛想回家怎么办?”这是沈爸爸得知大曹的故事,特地为他设置的话题。按之前的性子,大曹会说,“你这个时候不是应该上课吗?马上期末考试了,大家都在学,你怎么能回来?”这一次,大曹饰演学习后的家长,换成鼓励话术:“没事吧?要不要带你去医院?爸爸马上就来。”寥寥几句,台下的父母都说,感受到了温暖——「共情营」第五节讲化情大法:共情是化解冰山的唯一通道。大曹的黑色本子,写满了这些,第一句话是,“自己是一切问题的根源”。他觉得,一个人是不是想去改变、去学习,就看他够不够痛。大曹觉得自己够痛了。他问过儿子,恨不恨爸爸,儿子说“恨”。还有“不想活了”“想出家”,都是儿子说过的话。那些瞬间,他觉得跟孩子有很长很远的距离,“说实话,我们的关系能维持到现在,最重要的还是我是他爸爸。”研修班令他相信,经过学习,可以发现自己的问题,学成以后,再把儿子发动起来,病就治好了。百种焦虑中,一条可以抓住的轨道
他们白天是国企领导、电商职员、医生、公司高管,下班后从单位赶来,戴上红领巾,互相约着“不要迟到”。同学间不称同学,互称老师,上课也不叫上课,叫充电——家里都是负能量,正能量的电池用完了,就得充一充。
做法官的妈妈王萍,初二上学期,女儿成绩滑到年级200名外,她开始焦虑,光上辅导班不够了,家长也要动起来,来参加研修班。另一个妈妈文小枝,女儿考年级100,因为不合群休学了,她每次来都哭,觉得女儿这辈子完了。考班级第一的家长也来,家委会主席也来,“想通过这个班来缓解焦虑。”研修班的一位辅助老师说。沈爸爸的焦虑来自于,儿子走上社会后怎么办?在他的规划里,儿子是要出国读高中的,他从小就开始锻炼儿子,做班干部要跟差生、混混搞好关系。沈爸爸在国企做销售,在单位叫沈方竹,随和外向,回到家则信奉“棍棒底下出孝子”,时刻给儿子“上课”。去舟山玩,他不包车,要训练儿子的体能;买棒冰,要观察儿子选的棒冰类型,是能分享的,还是一人独享的;吃完棒冰,要测试纸壳扔没扔进垃圾桶;儿子吵架走了,没带手机,他“下意识要给儿子吃苦头”,测试他会不会向陌生人借手机求助。说白了也是对自己焦虑,沈方竹说,去年开始,公司开始裁员,自己工资降了,“也不知道哪天就下岗了”。去父母研修班以前,他应付焦虑的方法是,哪里有火哪里灭。备战小升初,他选了一所注重个性化发展的初中,花100万买了学区内的老破小,获得摇号资格。然后租出去,在学校对面租房住,为了儿子早上能多睡几分钟,因此和妻子分居。小升初的暑假,教培机构严打,他托关系找了个酒店的隐秘房间补课。越是学霸越补课。小学学霸家长群不断传出消息:你成绩多少?今年中考线多少?升学率前8是哪几个?群里家长他私信过七八个,请教怎么教孩子,大都轻描淡写回一句,“我又不管,全靠自学。”儿子已经不是学霸,沈方竹也不退群,跟家长们互相聚餐,都是人脉。儿子就读的初中,晚自习直接交给家长管理。家委会多是全职妈妈,运动会出钱出力,三八节给老师送花。沈方竹算是“编外”,运动会的时候筹备秩序册,送上两个变形金刚机器人的快递,给班级助威。也是家委会主席,推荐他去了父母研修班。沈方竹继续拓展人脉,比如房产中介大曹,“以后房地产的事情可以请教他”。两人是班里为数不多的爸爸,课上一起举手,朋友圈互相点赞,体谅对方委屈的心情——妈妈学员都希望他俩为天下的爸爸做榜样,他们觉得自己被架上去了——“要是妻子能来,谁想自己学习?”得知大曹儿子休学,沈方竹建议他跟儿子问具体点,“是霸凌还是有人欺负?还是被当成反面教材了?”大曹顿悟,要请沈方竹吃饭。在这个班,大曹也想结交“高能”的人。作为新杭州人,他能拿出的资源不多。在国企上班的朋友,给女儿报10个培训班,而同一时期他在还债。在“智慧父母研修班总群”,可以和学霸家长交流教育方法,互换资源,研修班的后续名额也可以优先抢。双胞胎妈妈吴蔚,两个儿子小升初摇号,小儿子摇上了好初中,成绩更好的大儿子去了普通初中。她担心大儿子被落下,让他同时做两个初中的作业。可大儿子考了高分,她又忍不住泼冷水,“在弟弟初中,你连名次都排不上。”有一天,大儿子赖在床上不想去上学了,怎么办?许老师让她写“鼓励贴”,给大儿子道歉。那次之后,吴蔚想通了——得一直去上研修班,否则这种事情还会发生。这个暑假,她花了498,按照许老师的推荐,在封闭式酒店沉浸了两天一夜,“更深层次地去浸泡”,为孩子治病。同样在进阶课堂上,大曹见到了他眼中“榜样级的人物”王金海。自称浙江大学保送博士,擅长鼓励、引导,在大曹看来,见到他就是一种鼓舞。“父母越轻松,孩子越努力。”在这样的口号下,研修班提供了一条可以抓住的轨道——做智慧的父母。大曹特地估算了王金海下课走哪条通道,冲上去跟他合影。智慧速成
不智慧的父母,给走在沙漠里的孩子使劲塞压缩饼干,智慧的父母知道孩子缺的是水。许老师常用这个例子。她说有三种类型的父母:保姆型,没有原则;裁判型,天天罚黄牌;智慧父母要做孩子的教练,鼓励孩子,没关系,还有下一次。第一招,学会示弱。说得难听点,就是当孙子,大曹这么理解。他希望休学的儿子多动动,就说,“爸爸工作一直忙,肚子很大,有点胖了,我想到楼下去跑一跑,能不能监督爸爸?”这一招果然奏效,儿子跟他一起夜跑。更欣慰的是,儿子边跑边反思,在家休息了很长时间,体力跟不上了,在学校跑得更快。大曹解读为,儿子想念学校了。玩手机的问题,在“智慧父母”的理念中,寻找一个替代品即可。大曹提早布局买的一副象棋,派上用场了。儿子说王者荣耀玩腻了,无聊了,他就把象棋递上去。儿子下十盘赢不了一盘,“示弱”技能又出场了。5局3胜,赢儿子两盘,输他三盘,大曹控制输赢,为了让儿子找到价值感。偶尔他控制在3比2,“留个悬念,明天他还想跟我下。”睁开眼睛,打开耳朵,还原客观事实,杜绝主观演绎,都是研修班教的一些心法口诀。还要做孩子的充电宝——孩子本来快没电了,你对他的爱就是充电。在电商做客服的苏诺很努力学习这一点。儿子是班里的“差生”,多动,说脏话,和她吵架会上手掐脖子。她写了七八十张鼓励贴——要无条件爱孩子,把优点放大,让他觉得自己是最棒的。但是每周上一次课,回去信心满满,但接下来的一周,就是不断“耗电”的过程。儿子要玩手机,她有一次没给,七八十张鼓励贴全被儿子撕了,扔进垃圾桶说,“你去上了研修班,也没有变得多好,你读《父母规》也很虚伪。”苏诺气哭了,她现在也不理解,“同一种药,为什么对有些孩子就是不管用。”苏诺花2900购买了会员,可以免费听一系列课。还买了“扶小鹰”学习机,3998。她被吸引的点是,里面只有学习的课程,不像iPad有五花八门的后台。现在,这台学习机被儿子拿来当闹铃。研修班是理论加实践,播放主讲人王金海的视频,加上讲师指导,课程免费。还提供一系列免费的周边,资料袋、学员手册。成功案例是课程的目标,休学的复学了,自残厌学的成了佼佼者,夫妻关系变好了。下课后,寻找许老师的声音也是迫切的。不会做的功课,遇到难解的题,都可以问她,讲师会推荐一系列课程深造。深造分成两部分,线上有针对父母的共情营、说话之道;给孩子讲励志故事的「早安365」等。线下分成家长参加的「智慧父母实践班」、孩子参加的「二阶」「三阶」等,大都需要付费,培训一次几百至几千。先上研修班,再参加实践班,之后成为会员,购买学习机,这是目前了解到的大致售卖模式。今年6月,大曹带儿子去上「二阶」。从封闭式酒店回来后,儿子问了一个问题,“爸爸,我觉得我没有什么人生目标,我喜欢象棋,我要不当一个棋王?”大曹很欣慰,一个礼拜后,给儿子报了象棋夏令营,甚至看到了复学的希望——儿子居然说不想玩游戏了,打算把没听的课补一补。有一天,儿子在看《斗罗大陆》,他试探问,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?儿子说,不想谈论这个话题。大曹难受起来,回了一句,“你不想谈论这个话题,但总要面对这个话题。”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措辞不当,又把象棋拿出来,主动示弱,输掉一局。事后反思,大曹觉得自己还没有把这一套智慧方式训练成肌肉记忆,反馈在表情和状态上,“就是表演我理解你”。8月中旬,大曹穿着白色Polo衫,刚上完第三期父母研修班,讲起这些理念像在给人上课。他的确有了新的身份,参加线上培训后,“导师证”到手——大曹即将变成王金海教育集团旗下的一个导师,“要开一千次研修班,服务两万个家庭,为更多家长赋能”。他和七八个休学父母组成家庭沙龙,每周去一家,总结做得好的和做得不好的。轮到大曹,他发表致谢,“很庆幸加入这个圈子,我要告诉儿子,爸爸不是一个人,爸爸身后还有这些叔叔阿姨。”一个青春期毕业女孩的旁白
你觉得妈妈有变好吗?去年,在浙江东阳一个饭桌上,周然被七八个家长问。她被妈妈带着参加研修班学员的饭局,每个家长都带了孩子,大多在上小学。在大人的目光里,17岁女孩硬着头皮说,“应该有吧。”那个场合不能说没有,但真正的答案就是“没有”,周然心里清楚。在她的回忆中,那段时间,家里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瞬间。早上六七点钟,妈妈就要“上课”,每天在客厅里大声朗读励志故事,一定要四年级的弟弟在客厅里听,还会说“我觉得我改变特别大,会好好沟通,会鼓励别人了。”这种话,周然总觉得虚伪,“就是毒鸡汤”。最莫名的时刻是妈妈会突然说,“你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,我在课上学过。”但在周然的视角中,情绪最激动的是妈妈,午睡起床就能听见她的吼叫——弟弟在云端关掉了手机后台使用时间,妈妈觉得是背着她在玩手机,逼他解释,弟弟一句话不说,她就开始吼。周然不敢点明,在这个家里,她成了旁观者,观看妈妈的演技。在周然看来,妈妈接触这套课程是因为弟弟。那时,弟弟班上一个转学生带他打和平精英,教他充钱,弟弟成绩下滑。隔壁一个学霸家长推荐了王金海课程,对方大女儿在复旦读研,小女儿在重点高中——她说什么妈妈都信。周然第一次发觉不对劲,是满墙的鼓励贴。第一行写“亲爱的女儿”,最后一句是“新的一天继续加油”,落款是“爱你的妈妈”,贴纸也是课程周边产品。弟弟考差了,妈妈会说,“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”。在周然看来,无论哪种话术,都是“一大堆阴阳怪气的话,明明是要求,变成夸奖。”妈妈会要求弟弟回复鼓励贴,要求周然用「复习法」,即放学后、睡前醒来,每周一次复述知识点,还要把鼓励贴保存在本子上。周然高考复习最后四天,妈妈让她去洗碗,过后写一个鼓励贴,“非常会承担家务”。她和弟弟也有策略。弟弟被要求上「早安365」,把屋门反锁,她猜是在挂机上课。妈妈让她到客厅听自己读励志故事,她也把房门关起来。她在社交平台上看到一个发帖人称,妈妈被小学老师拉进研修班,上课内容“就像花了1000块钱买了一瓶矿泉水”。红星新闻今年3月报道,“扶鹰教育”采用金字塔式的销售模式,拉人头、发展下线高额提成、卖课、卖学习机,有学员一年投入几万。7月,杭州上城区回应该集团以受益学生家长名义推荐、证明,违反《广告法》。她眼中妈妈一直脾气暴躁,家里找不到东西,就质问她,是不是你拿的?她长大后,质问对象变成了弟弟,小孩没有话语权。妈妈也会权衡对她和弟弟的爱,二年级,她和妈妈睡,四五年级和妈妈吵架,就被她送到农村爷爷奶奶家,换弟弟去城里住。最不能沟通的时候是初中,成绩一差,周然就会挨打。有一次晚上11点,她在手机上跟同学聊天,妈妈突然冲进来用数据线打了她。理想的妈妈是什么样子?她偷偷羡慕一个同学,也有弟弟,但妈妈一直“无条件支持”,给她买银魂、排球少年的周边。自己追韩国男团NCT,妈妈给钱去看了一次演唱会,过后她还想去,指责马上来了,“你都看过了,为什么还要去?你的钱都是我的钱。”周然从没期待妈妈改变或换一个妈妈,她最大的幻想是,高考后到广西读书,离父母远一点。药效过期
一位研修班的同学认为大曹“走火入魔了”,花了几万块,儿子还是没有复学。大曹自己感觉,难点在于被儿子反向拿捏。暑假去了妈妈那边,儿子回来很兴奋聊《黑神话:悟空》,大曹警觉,状态返回去了,但他不能发火,只能接纳。凌晨两三点醒来,儿子还在玩游戏,说爸爸你打呼噜了。他忍着说了句,“你继续玩,爸爸继续打呼噜了。”对大曹来说,这都是耗电的过程。儿子玩游戏,要当作没看到;不洗头,要鼓励他洗完头“帅”。只有进入研修班的圈子,他才感受到源源不断的“正能量”,自己才能被充电。圈子里的家长,有儿子初一就辍学的,有学霸休学一两年的,还有一个妈妈学了5年,孩子认为她被骗钱了。大曹佩服她们,“每天状态都很好,能量很足”。他每天打开APP,看大家晒出的鼓励贴和提香式微笑。沈爸爸越来越觉得自己在打游击战——上班的时候,儿子打电话问,你还有多久到家?这不是在关心他,是在关心手机还能玩几分钟。出去应酬儿子问,几点回来?也不是在关心他,是在关心手机什么时候能到家。儿子玩游戏超过约定时间,没有丝毫改变,他第一天忍住不发脾气,告诉自己,“表情和语速要延迟一两秒,讲约定的《手机协议》”。第二天还这样,他会提醒,“你昨天怎么跟我保证的?”第三天变成,“你说话不算数,我说话要算数吗?”第四天电量耗尽,沈方竹直接把手机抢过来开骂。他感觉到儿子好像在试探他作为一个“智慧父母”的底线。去博物馆研学,儿子晚上10点打来电话,说要iPad,帮同学拍照记录。沈爸爸想到研修班说要鼓励,送了过去,很快接到老师电话,“iPad是谁给他的?”“敢明目张胆违反规定,是因为自己这段时间太好说话了”,他火冒三丈,但又忍下来,趁跟儿子吃炒粉干的时候说,要感谢举报你的同学啊,他可帮你免了年级处分。沈爸爸越来越发现,一味鼓励,对孩子来说,就表示这样的行为能被接受,“如果没有原则、没有底线,反倒被儿子拿捏住了,这时候,药效就过期了。”他开始怀疑,一味地改变自己,真的能改变孩子吗?学了这么久,还是“走不到儿子的内心世界”。读初一的儿子沈奕煊,对青春期的理解是,“各种各样的想法不断涌现”,而这些是不会对爸爸说的。沈奕煊不喜欢二次元,他认为这是搞饭圈;不喜欢女生背后议论自己;不喜欢优等生对特长生的鄙夷。他喜欢搞抽象,像“猴子大王”的视频,只有他能懂。最大的烦恼是人际关系,一个朋友给他发来一张女生的cos照,他直接说很丑,结果朋友截图给了那个女生。玩游戏是“缓解压力和训练带来的痛苦”,沈奕煊说。他玩暗区、原神、王者,喜欢战斗的刺激,撤离前的紧张,积累财富的满足。爸爸以为他在玩吃鸡。小升初的时候,他最希望有一台自己的电脑,还计划过去送外卖,攒钱买电脑,无奈年纪太小。他最开心的时刻分成好多种:过生日的时候,和游戏搭子“汉堡”聊天,谈恋爱。和父母相处的时刻占比不多。他记得,小时候犯错,爸爸对他的一个惩罚是,无论他有没有穿衣服,都要关到门外两三个小时,再放他进去。有一次他只穿了一条短裤,路过的外卖员问他,你为什么站这边?他至今难以原谅。爸爸参加研修班,他觉得跟爸妈经常说“我生你养你这么大”之类的话一样,只是感动了自己,“与我无关”。只有一点好处,沈奕煊喜欢跑步,在这个契机下,向爸爸争取了走特长生这条路。第二期研修班的结业典礼,沈爸爸邀请沈奕煊一起参加,还准备了一段告白,讲自己的愧疚和对他的希望。但典礼前45分钟,沈奕煊突发急性肠胃炎,伯伯带着去了医院,挂盐水。沈爸爸没去,“如果我走了,典礼就瘫痪了”。结业典礼还是情景演练,2个家长扮演孩子,8个家长不停地骂,台上台下的父母们又哭了。一个拍卖师妈妈写了40多份书法字“闭嘴”,送给每一位同学,沈爸爸融在家长们中间,一起合唱《明天会更好》。版权声明:本文所有内容著作权归属极昼工作室,未经书面许可,不得转载、摘编或以其他形式使用,另有声明除外。